《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6期|石钟山:父子(节选)

石钟山,作家,编剧。迄今创作长篇小说《大院子女》《春风十里》《五湖四海》《向爱而生》共计三十六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部篇。计一千五百万字。根据本人小说改编及原创的电视剧三十余部,一千五百余集。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四次,飞天奖三次,百花文学奖三次。

父子(节选)

石钟山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前,从没见过爷爷奶奶,甚至在父母嘴里都没听过关于爷爷奶奶的片言只字。可别人却有爷爷奶奶,比如王大头、朱革子等人,从我记事起,他们的爷爷奶奶就生活在家里,似乎与生俱来他们就是一家人。上幼儿园时,朱革子的爷爷和奶奶还成双入对地每天接送他。刚上小学那一年,朱革子在外面打碎了人家一块窗子上的玻璃,人家找上门来时,朱革子他爹从树上折了一根柳树条要抽朱革子,我见到他爷爷做出黄继光堵枪眼的动作,死死地抱住朱革子的爹,把朱革子隔在身后,气喘吁吁地说:要打你就打我吧,不就是块玻璃嘛,我去赔人家就是了。我眼见着朱革子他爹挥舞柳树枝的那条手臂垂落下去。

从那一次开始,我就非常羡慕朱革子,因为他有爷爷奶奶。因为我没爷爷奶奶,在外面闯了祸,只能直面迎击父亲的皮带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身上。

有一次,趁父亲心情较好的时候,我问过父亲。原话大意是,别人家都有爷爷奶奶,我怎么没有?我问这话时,正是某天吃晚饭时,记得二哥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脚。当时我不明就里,拿眼睛瞪了二哥几眼,他却没看我,匆匆扒拉几口饭,便离开了饭桌。父亲似乎没有看我一眼,他把酒杯里还剩一半的酒一口倒进嘴里,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之前心情还算好的父亲,似乎不好了,脸阴着,眉头疙瘩似的拧在一起。

记得那天晚上,父亲背着手,望着窗外,许久,动都不动一下。母亲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我在母亲的目光中读到了叫复杂的东西,又说不准到底是什么。总之,那晚,家里的气氛很凝重。从那以后,我没敢再提过爷爷奶奶的话题,虽然依然羡慕有爷爷奶奶的同学。

直到我上了小学二年级,记得是一个夏天,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两位老人,确切地说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我们那会儿,一般会把这个年龄的老人称为爷爷、奶奶。我进门时,两位老人一起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那位奶奶坐在沙发上的身子似乎欠起来一些,想站起来,目光又瞥到正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们的父亲,最后终于没站起来,但我能感受到他们投在我身上的目光是火热的。因为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我像一只老鼠似的钻回到了我和二哥住的房间,把门留了一条缝,暗中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许久,又是许久,我听见父亲长长叹息了一声,还听到父亲移动脚步转过身子的声音。然后听见父亲说:跟我去招待所吧,家里孩子多,没地方住。另两个人没说什么,也听见他们移动身子的声音,然后就是门响。我跑到窗边向楼下望过去,看见父亲肩上背了一个,手里提了一个,一共两个包袱。父亲在前面走,后面那两个老人小心地跟着,三个人一律低着头,向外走去。

从那天开始,我知道,那一对老人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但他们和别人家的爷爷奶奶又不太一样,父亲似乎对他们很疏远,一点儿也不像一家人。

爷爷奶奶刚到家里来的头几天,到家里吃过几次饭,我竟然发现奶奶是双小脚,穿在她脚上的鞋子还没有我的大。我曾经对奶奶的小脚着迷,偷偷地盯着她桌子下的小脚看了又看,奶奶的脚在桌子下扭捏半天,不知如何是好。爷爷奶奶一律不说话,把头扎在眼前的碗里,一副没脸见人的神态。我们也都跟着父亲一样一脸凝重,唯有母亲把筷子伸到盘子里为爷爷奶奶夹菜,还不停地说:爹,娘,你们多吃些。爷爷奶奶总是用最简短的“嗯”“哎”应着母亲。

过了几天,听二哥说,爷爷奶奶搬到院外去住了。二哥说的院外是军区大院之外的地方,离军区大院不远,只隔条马路,在一条胡同里,有一片平房,是父亲为爷爷奶奶租下来的。我还看到,父亲肩上扛了米袋,手里提着面袋,在那条胡同口出入过。那会儿,大姐下乡,大哥刚参军不久。家里只剩下二姐二哥我们三个孩子,其实凑合一下,完全有爷爷奶奶住的地方。但不知父亲为何为爷爷奶奶租了一处房子,而不让他们住到家里来。

我晚上睡不着,曾和住在上铺的二哥探讨过这样的话题。二哥刚上初中,总把自己当成大人模样,对我问他的许多问题,总是嗤之以鼻,果然,那天也是同样以不耐烦的口气对我说:你不懂。我对二哥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便又刨根问底:你懂,那你说呀?二哥在床上翻动了几次身子,鼻子里吭叽几声,似乎想回答我,终究没答上来,最后丢下一句:咱们的爷爷奶奶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我在放学的路上,途经爷爷奶奶居住的那条胡同口,每天放学时分,都会见到爷爷奶奶。两人小心地站在胡同口,爷爷的腰佝偻着,奶奶立在爷爷的身旁,两人看见我的那一刻,爷爷用手背擦擦眼睛,奶奶抿着嘴,小声地叫道:三儿。爷爷也把缺了门牙的嘴咧开一条缝。因为父亲对爷爷奶奶的态度,我一时拿捏不好和爷爷奶奶的关系,况且,我就和爷爷奶奶在家里见过几次面,别说有感情,连熟悉都算不上。面对爷爷奶奶的热情,我只能快步,逃也似的过了马路,一直走到军区大门前时,才回头向马路对面望过去,见爷爷奶奶仍立在原地,奶奶还用一只手搭了凉棚向我这里张望着。

奶奶不仅对我这样,他们对二哥二姐也一样地热情。有两次我看见二哥途经爷爷奶奶面前时,还停了下来,离爷爷奶奶很近地站着,不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见奶奶伸出手在二哥的脸上摸了一把。二哥离开爷爷奶奶时,还挥舞了几次手臂,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晚上,我冲上铺的二哥问:今天爷爷和奶奶跟你说了什么?

二哥身子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静了好半晌,才鼻子不通气似的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咋说,也是咱们的爷爷奶奶。

我对二哥故作高深的回答很不满意,伸出脚朝上铺踹了两下。

二姐那会儿上小学五年级,有天放学我看见她照着镜子正朝头发上扎红头绳,那条红头绳很显眼,鲜艳得有点刺眼,映得二姐的一张小脸也红扑扑的。二姐见我望着她,她转过身子,把那条红头绳在手里抖了抖说:你知道这是谁送给我的吗?我说:你一定是偷了妈的钱,自己买的。二姐呸了我一口,幸福地说:是奶奶送给我的。二姐的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瞪大眼睛说:你见到爷爷奶奶了?二姐抿着嘴一边笑一边说:爷爷奶奶每天等在胡同口,一放学就看到了。

二哥和二姐都见了爷爷奶奶,就我像胆小的老鼠一样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再一次见到爷爷奶奶时,我大胆地走过去,显然,这有点出乎爷爷奶奶的意料。爷爷还把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奶奶又揉了揉眼睛,伸出手在我头上摩擦了一下,颤了声说了句:三儿……我看见奶奶湿了眼睛,眼泪含在眼圈里。爷爷也咧着嘴,热气从缺牙的嘴里呼出来,黏稠着扑在我的脸上。……

……

(全文刊发于《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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