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1年第4期|陈鹏:复制8月4日

1

两年来我恪守婚礼誓言:无论贫穷、富有、疾病还是死亡都忠贞不二。我理解的忠贞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体上的,是二者的高度合一,是幸存丈夫免于愧疚自责的最低要求。实际上,当初死去之人,应该是我。

嗯,苏梅去世两年了。

川公司业务主办姓徐,我向他提交了苏梅饮食起居的987个细节、36种个性描绘、188幅照片、17小时的影像资料。他说,三个月后即可验货。我付了十万定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历史性的时刻终于到来,灰白的天空下起毛毛细雨,和两年前的2038年8月4日极其相似。徐拉开119号仓库大门,光线骤亮,我一下子哭了。是她,苏梅,我妻子,去世761天后复活。徐让我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她稍有些蹒跚,但很快就走得无可挑剔,就连左肩略微下沉的姿态也一模一样。我闻见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了,像春天冒出草地的小蘑菇。我继续流泪,苏梅捧起我的脸,轻柔地吻我,说杜上啊杜上,我回来啦。细雨纷飞,我无法分辨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徐提醒我还有别的客户等着呢。我总算不哭了,说,苏梅,我们回家?回家,她无限温柔,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行吗?

2

2038年8月4日,我在97街街口冒险闯了红灯。最多两秒。一辆雪铁龙X冲了过来。我被苏梅推开,她飞向空中。“砰!”她在雨中翻滚,落到对面,按照医生的说法,当场死亡。我接受不了,两年来无数次清晰看见2038年8月4日17点59分38秒苏梅飞出、落下。哦,徐叹口气,说他听得太多了,一半以上客户都是车祸幸存者,然而川公司以卓越的表现为客户修复了创伤,就像上帝之手。已故者的复活让事故显现了事故的价值,即对活着的倍加珍惜,它让我们真正意识到,拥有、失去、再次拥有是多么伟大的奇迹啊。不过,徐强调说,复制是唯一的,没有第二次。惊人的价格倒是在其次,关键在于生命只有一次;川公司的创造本质上就是“仿制”,不是复原,它代替不了消失的个体,也就是说,死者的唯一性是永恒的,不可逆的。

可我没觉得苏梅和从前的苏梅有什么不同啊。我恨不能跪下来,吻遍川公司的角角落落。

3

晚上她做了红烧肉,味道像从前一样完美,就连多用白胡椒的习惯也毫无变化。我们喝了一瓶法国红酒,我特意买的,价格昂贵。买完它我差不多成了穷光蛋。房子不是原来的房子了,是老破小的出租房。苏梅没半句怨言,像从前一样勤于打扫。三平方米的小阳台是我们最常光顾的地方,我们手牵手,俯瞰昆明北郊高高矮矮的破楼房,掠过天空的鸟群难分彼此,蜂形飞行器发出犬吠似的噪音。时间的流逝很神秘,像一件沉重的外衣披在身上。

唯一的缺憾是,她没有那天的记忆。没有2038年8月4日的记忆。急刹车,雨水,很少的血,她统统忘了。我记得面包店橱窗里金色的羊角面包,穿白围裙的姑娘站在屋檐下惊叫;苏梅身体打开的角度和她雪白的脸,一棵夹竹桃左右摇曳;面包店隔壁是药店,药店往左是房产中介,再往左呢?我的记忆有些松动。她什么也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才好呐,是川公司蓄意的,就像我们无法拥有出生前的记忆,因为无人可以溯到生命之前,即便是AI。你不能强求一个AI百分百完美啊。“遗忘”也许是对的,像我这样忘不了才是悲剧,需要时时提防它的毁灭性打击和折磨,让你半夜哭出声来。现在好了。

开头几天不太适应。我们长时间闲坐,然后做点家务,上阳台聊聊天。我喜欢搜罗过去,她呢,记忆停在为了把她创造出来而卖掉的那套更大的房子里,我们在那儿结的婚。东西都不顺手,她常常去卫生间找拖布,后来发现它被我搁在阳台上。衣柜也经常弄错。再也没有书柜了,她把我的旧书像砖头一样顺墙码放。椅子和椅背挂满衣服裤子。小茶几上的杯子也不总是干净的。总之,我们尽可能付出耐性。我发现,她的语速,她站着或躺下,她的急性子,她抚摸颧骨的小动作都毫无变化。我故意指使她做这做那,看着她在拥挤的桌椅板凳瓶瓶罐罐之间出一点小状况,有时气恼,有时无奈,有时喊叫几声。我喜欢啊,我就喜欢她这样。大多数时候我们看电视,用老掉牙的DVD播放一两部我们钟爱的老电影,比如《卡萨布兰卡》《放大》《泰坦尼克号》。

有一天,大概周一吧,我们一气看了六部电影。她看着我说,杜上,你不用工作?

我答,不用,我辞职了。

我们拿什么生活?

总有办法。

要我上班吗?她问。回从前的翻译公司?我说我可以帮朋友接一点零活,比如写点什么,拿一笔预付款。复制的AI回不了原单位了,否则将带来一系列困扰。我希望今后再工作,不是现在。绝不是苏梅回来的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和她待在一起。这是她去世两年来我一直渴望的——和她待着,只要活着,只要她好好的。她表达了她的担心,总还有别的活儿要做啊。我说工作的目的无非为了现在,那么,何必绕个大圈子呢?不能让你再冒险了,不能再冒一丁点儿险了。冒险?我是说两年前8月4日接你回家途中发生的意外,如果那天你没出门,没上班……苏梅说我的外语能力,你看,从来没有退化嘛。她跟我来了一大段流畅的西班牙语。她是西班牙康普顿斯大学的传媒博士,毕业后回到昆明一家外资公司做西语翻译。出事后,我指的是2038年8月4日以后,公司象征性给了一小笔抚恤金,很快就物色了后继者。苏梅仍然记得公司西班牙老板胡安·卡洛斯。一个帅小伙,39岁还单着。我问她还记得什么,她说,办公桌上的蝴蝶兰。我有些吃惊,从前她没说过什么蝴蝶兰。我见过她的书桌,北欧风格,白色,没有抽屉。桌上是否有蝴蝶兰,我记不清了。第二天我们出发去花鸟市场买了一盆小小的蝴蝶兰,她说这盆小东西跟她办公室那盆多像啊。在我看来,任何一盆蝴蝶兰都是相像的,都是彼此的模仿,我看不出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

4

无所事事是幸福的。我的朋友慷慨借给我一大笔钱,只要省着花,至少两年不必发愁。现在大把的时间陪着我们,像溺爱孩子的老保姆迁就我们。时间大多用于做爱、聊天、散步、阅读和回顾老电影。我们谈论是否要个孩子。我记得8月4日之前也探讨过这个问题,答案还没得出,苏梅就出事了。现在也没取得实质进展:我想要一个,她反对,说既然不工作,每天重复的内容够多了,比如睡觉,吃饭,做家务,真正属于我们的时间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如果时间充足,我们或许能就西班牙宗教题材绘画得出惊人的结论,甚至写一部伟大的论文。一旦有了孩子,想想吧。苏梅也许是对的。该做的不是重复,或者说,不是无限制无意义的机械重复,而是让重复尽量有意义。我们偶尔感到无聊,好在非常短暂,像幕间休息。我们长时间下楼散步、慢跑,或放放风筝、扔扔飞盘,绕着昆明老街走来走去,吃碗米线,再慢慢走回来。我似乎老了,我觉得我老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孩子?我给徐打过电话,他说,从生理上讲苏梅绝对没问题,她的身体比出事前还要好,一旦下定决心,只管放心大胆地要吧。

经过一番说服、试探,我终于说服苏梅,孕期很快提上日程。春天到了,我们在一个个清爽的夜晚认真做爱,一个月后,她说她怀上啦。我激动得带她出门大吃了一顿,足足花去一个月的开销。我贴紧她的小腹仔细听,一片混沌,像奔流的电波。我有点担心,似乎她成了一件脆弱的器皿。接下来一个多月她明显长胖了。我们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一切安好,预产期在今年12月,也许是个射手座男孩。医生趁她上卫生间时小声问我:哪个公司的?我说,什么?医生说,真他妈完美。我说,川公司。难怪。医生咂咂嘴,表示准备也要让他丧生的弟弟复活。我把徐的电话号码给了他,说也许能给他打个八折呢。

这就是半年来的完美生活。我这么说是认真的。所谓完美无非你满意,对方满意,也不必花太多的钱。我都45岁了,还能怀上孩子!想想吧!苏梅长胖,再长胖,到一定程度就像树一样定格了。我真的在楼下种了一棵树,一棵菩提树,在南方,菩提见风就长。我想看看儿子降生那天它究竟长多高。我每天和苏梅凑近了看它,还不足一米,叶子稀稀拉拉的,我们认真浇水,让它直面阳台。鉴于我给儿子取名老虎,我们就叫它小老虎,哈哈。小老虎长得飞快,一个月后叶子像手掌一样大了,挺拔的身姿让我预感老虎出世必然是世界上最帅最生猛的小子,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猜到了。

5

事情的转折是97街。我想不起来我们为什么去97街。是苏梅想买尿片和奶粉为老虎的降生做准备,还是我们去什么地方必须经过它?我记不清了,当我反应过来,我们已经站在街口了。该来的终究要来。

我就在斑马线上。面包店毫无变化,烤面包释放出浓香。药店、生意清淡的房产中介也没有变化。楼房后面一片黢黑,耸峙着山和杂草。房地产堕落了,每平方米不到十元,中介苟且存活,暂且靠买家卖家之间的信息服务赚取一点费用。即便如此我也买不起房。买不起任何一套房。嗯,我的视线被房产广告吸引。白光、雨幕,事物被放大了,苏梅翻转滚动,药店标志牌、金色面包反而变得很小,像电影里的边角料;她停在面包店前,斜向30度挺起,一半在97街,另一半担在人行道上,像膨胀的旧衣服。雨水加重了这一视觉效果,她像是扁平的,低胸黑白花棉布连衣裙像鱼鳍般摊开。我不敢抱她。我连喊叫都不会了。一切就像梦境,或者梦境的复制品。

嗯,斑马线趋于陈旧,像废弃的砂纸。苏梅迷茫地眯着眼睛。她远没出怀,可我觉得她的小腹已鼓胀起来。她比前些日子丑了。我问她是否记得这里。她说,药店还很新,我说,是一家老店嘛。你确定?没闻见油漆味?我吸了吸鼻子,的确闻见淡淡的甲醛味。我往左看,房产中介也装修过,释放着刺激食欲的冷红色。我用沉痛的口吻告诉她,当年,两年前的雨天,她是如何在此遭遇不测的。我的言辞略为夸张。后来呢?后来,我说,后来,你看起来不再是你了。苏梅抓住我的手。我说,怨我,如果不是我闯红灯……苏梅说她无法想象自己躺在对面。无法想像。幸好,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幸好他们把它删除了。我没说话。她问我要过去看看吗?买几只面包?不,我说。苏梅察觉到了什么。为什么把我带这儿来?你明明知道我不记得。你明明知道。我听见斑鸠或电子鸟的声音,天空湛蓝发黑。你故意的,杜上。她说。我没说话。事实上不论我们买什么或去哪里,都可以绕开97街。何必到这儿来?何必非要拽上怀孕的苏梅到这儿来?她松开我,仔细打量出事地点:一小段空白裸露着它冷硬的本质,砖石结构渐渐衰败、风化。她穿一条灰色长裙。几辆小排量汽车开过去,速度飞快。

我们站了半小时或更久。再也没有汽车,没有雨水,没有行人,就连药店和房产中介都是新的。我忽然厌倦而愤懑。对不起。我说。对不起什么?她说。我还是说不上来。

回到家已经很晚,我从楼下买了小笼包,做了青菜汤和热茶。我不饿,不渴,不想说话,头一次感到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我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堆在我和苏梅之间。苏梅脸上除了轻微浮肿和倦怠,什么也没有。没有8月4日的记忆真好。很好吗,真的?我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因为她刻意回避(被删除)而加码,让我越来越沮丧。几天后,我冲怀孕的苏梅发了一通火。她低着头。我立马后悔了。就算无视她,也该为肚子里的老虎着想啊。我开始怀疑川公司的删除绝非出于技术考虑,而是为了控制风险,以免AI也坠入绝境。可我一个真人,记忆是删不掉的,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如果苏梅也有同样的记忆该多好,我就不必一个人死扛。我很难过。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还会冲她发火的,甚至退还川公司。该死的97街。逝者永逝,再也回不来了。

小老虎越长越高,叶子比两个巴掌还大。当老虎降生时它会不会高过窗台?它枝叶颤动的样子多像孩子啊。我问苏梅要不下楼走走?她摇头说太累,不想动弹。我待在客厅里,直到小老虎从昏暗中遁形。我承认,我看苏梅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比如现在,她眼角的细纹和下巴上小小的粉刺多么让人揪心啊。苏梅不是苏梅,那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苏梅肚子越来越大。我们一次次重返97街。由于睡得太多,苏梅面部有点浮肿。我相信川公司没为她注入新一代抗衰产品,也没进行怀孕升级。哎,她将随我一同老去。诡异的是,97街也被删除了,每次都像是头一次,她对我说着一模一样的话,这是哪里?我只好重新解释,反复说明,最后大声咆哮,这是你死的地方啊,我操。

苏梅哭了。

没必要再来了,去他妈的8月4日。但愿老虎顺顺当当的,顺顺当当产下来,顺顺当当长大。窗外的小老虎已经两米多高了。

6

徐说无法进行升级,也不可能植入8月4日。这就好比人类基因改造,理论上可行,但绝对禁止。他继续解释着,任何AI都是有缺陷的,正如每一个人类都有缺陷。你无法矫正,连上帝也不行。尊重她吧,尊重她的缺陷。说得轻巧,我说,我明明告诉过你——什么?我忘不了8月4日。我说。你看,这就是你的缺陷,她也在承受你的缺陷。

我重返97街。

面包店端出金灿灿的羊角面包,药店门头上飘着红色气球,一个年轻女孩使劲打哈欠。房产中介的广告牌有些坏了,橱窗里杂七杂八的信息纵向陈列,空气里还有甲醛味。唯一的变化是,房产中介没人,一个人也没有。它们背后,冷凝的灰白衬托着石头和杂草,夹竹桃垂下枝条。如果有小溪,这儿的景色还是相当不错的。我发现店铺、车辆、行人接近完美,被精心安排又绝不刻意,自有某种稳定。从表面看,所有的细节上再也没有车祸的气息。我的目光从面包房滑向房产中介,又从后者返回前者,回到信息密集排列的玻璃橱窗。它像一面超大的镜子。

我走过斑马线,走得非常慢,小心翼翼,如临大敌。还好,绿灯。没有一辆车。我来到街对面,手心全是汗。我撇下面包店和药店,来到房产中介橱窗前。鼻尖紧贴边壁。二手房信息不下五十份,我一张张看过来,一张张看过去。目光忽然在一张广告上定格。

城市山居,三室两厅,总价15万元。

照片详尽罗列各个房间状况,电视、煤气、阳台、装修……是2026年的老房子。带一个院落,不足四十平米。

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房子,院子,设施,价格,都对。小区位置和建造年限也清清楚楚。我停留在总价15万及总面积88平方米几个数字上。一辆垃圾车号叫着从身后掠过,大地在颤抖。我看了看它远去的白色影子,再回头时,终于发现哪不对劲了。

是两年前的信息。纸片底边焦黑。我找到打印时间:2038年7月8日。也就是说,与苏梅遭遇车祸同年,但早了27天。

7

川公司答应彻查97街街口。直觉告诉我此事和川公司有关,否则不必答复得如此之快。我又将付一大笔钱了。不知剩下的钱还能否给儿子买足够的奶粉。我说过我们靠朋友的资助活着。徐问我,如果我对现状还算满意,不必弄个水落石出。万一,失去苏梅和孩子,我们概不负责。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说,真相总有风险。我咬了咬牙。徐悲悯地看着我,哎,我知道你考虑好了,我知道。

排查自上午十点开始,次日下午五点结束,三名AI工人彻查了97街街口方圆百米,最终聚焦于房产广告。我陪了24小时,精疲力尽。傍晚7点,AI工人凑到一起抽烟,其中一人走近我说,哥们,回家吧,三天后给出报告。我说,结论是?他不说话。在他们上车之前,我掏出苏梅照片,他说这不就是你从公司带走的那位?我说是,她叫苏梅。他们困惑地看着我,一脸疲惫。你想表达什么?我摇摇头,将苏梅照片举在黑暗中,任由冷风划过她消瘦的脸。他们收拾东西,上车。那人发动马达,忽然摇下车窗,低声说他昨天还见过她,苏梅。在哪见过?公司。我告诉他,我怀孕的妻子足不出户,每天跟我待在一起。他又笑了,粗糙的皮肤颗粒极其真实。昨天,他说,他见到的人就是苏梅。你听说过AI在辨识方面出过半点差错吗?

这种事情太常见啦。他笑了,你看我,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一个我,一个真正的我。

8

当我将苏梅带回家,怀孕的苏梅,另一个苏梅,姑且叫她苏梅B吧,失手打翻了蝴蝶兰。苏梅A向她伸出手,苏梅B拒绝了,将碎花盆捧上阳台。我来到她身后。远处的城市像另一个城市的复制品。一幢巨大高楼的楼层怎么数也数不过来。另一个方向,汽车伸展双翼左右闪避才能躲开空中滑行者,他们的家远在几百公里之外。

见到她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

两年啦,你在哪?

我一直在。她说。什么?为什么?苏梅,两年不见的苏梅A捧起我的脸。我终于发现她和苏梅B的不同之处:皮肤更粗糙,眼神伤感忧郁,就像天黑之前。这是任何AI杰作无法复现的。她抚摸着我。下巴,前胸,腰和后背,小心翼翼,像在辨认。我仿佛重返97街。绿灯亮起,耳边有滴滴蜂鸣。我感到锥心的刺痛。这根刺,一直没从心里拔出来。

记得吗杜上,你刚走几步,一辆垃圾车——

记得。

可你没有记忆。

我都记得,你为了救我,一辆雪铁龙X——

哎,真希望是这样——

你什么意思?

她哭了。

当时下着小雨。苏梅A说。

我说了我都记得。我有些气急败坏。

该死的垃圾车。

是雪铁龙X。

杜上呀,她看着我。你没有记忆。

我冷笑,告诉她我记得她在空中翻滚四周,记得她落地的声音,记得细雨摩擦路面的冷硬。2038年8月4日17点59分38秒。我都记得。

你确定?她说。

百分之百确定。我大声说。

但是长长的沉默终于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溃败,就像浴缸塞子拔掉后的水的溃败。

她说,这是她要求植入的,为此,我的存在才合理。她多么希望为杜上,她的丈夫生一个儿子。不不,我打断她。如果我不是杜上,我是谁?AI?!开什么玩笑?

你是。

放屁!

你是。

好吧,就算我是,你干嘛躲得远远的?难道我不是因为你才问世的?

我爱你啊,杜上。她说。可是当你出现我才意识到我的杜上永远离开了。我意识到我的绝望就再也没办法面对一个替代品,一个赝品。川公司说,像我这样让爱人死而复生又放弃的客户绝无仅有。

可是——

是啊,我们多么真实。你,你和她,我,我们。这是真的。我们的泪水都是真的。我们长得一样,嗓音和皮肤一样,子宫和阴道也一样。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是她,我是我。她永远是我的模仿者。而你,永远是杜上的模仿者。

我脑中似有闪电穿过。

苏梅B坐着没动。真实的苏梅,自诩为我的创造者的苏梅A,坐在仿佛复制的蝴蝶兰后面啜泣。我思考我是否该自杀。我走进卫生间,果然在镜子里找到左耳后面小小的字母C。COPY。复制。这么多年来,不,问世以来的两年间,我从未发现端倪。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记忆。或者说,我太高估我被复制的生活了。然而,哪怕作为替代者,难道我们,我和苏梅B都不真实?我对“死去”苏梅的思念,也是假的,被复制的?

2038年,8月4日。

苏梅A正拥抱她的复制品,希望几个月后能做老虎的教母。苏梅B抬头看我,眼神空洞。

9

泛白细小的砾石、沙子和碎泥,人行道裸露的残缺,空气中仿佛烧着的硬塑料的臭味和成群的麻雀。今天的房地产中介仍大门紧闭,药店面包店都没什么人。灰白的天空一模一样。苏梅A穿过斑马线,买了几只面包,我们机械地吃着。我看看苏梅B,又看看苏梅A。我承认,苏梅A因其真实的人性让我感到惭愧。最细微的美是很难复制的,那种期待顾盼的眼神和忽然回眸的细微停顿,忽然的关切、愧疚和痛苦,像路面的裂纹一样清晰深刻。苏梅B呢,和我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突然来临的绝望差不多把她毁了——瘦了,黑了,神色凄迷,像穿越沙漠的小马。这非常不利于孕期健康。我为自己找到苏梅A的鲁莽后悔不已。这些天她不再下楼,不再为蝴蝶兰浇水,也不再把吃剩的米粒撒在阳台上。除了怔怔地打量小老虎,她似乎对所谓的平静丧失了信心。她偶尔念叨,今天几号?我如实回答。她在盘算老虎降生的日子。杜上,我是个错误?她问我。我说,不。该把老虎生下来?当然。她说,还没听说复制人也能生宝宝呢。我们会死?谁都会死。我说。窗外,小老虎枝繁叶茂,阳光穿透它洒在如假包换的院子里。你会顺顺当当的。会的。相信我。

街口忽然有些乱,夹竹桃摇摇晃晃即将摔倒,一堆琐碎之物被风抛起来,摔下去。我抓住苏梅B。苏梅A站在斑马线前方半米的地方,脚下的沥青有些硌脚。雨水又急又重,将焦渴的柏油路打出轻烟。我抬腕看表,17点58分38秒。还有一分钟。我听到雪铁龙X隆隆驶来。肥硕的身影在缓坡上浮动,犹如幻觉;一模一样的光在挡风玻璃上发生一模一样的折射,不同的只是大雨和细雨的差别。我们湿透了。17点59分19秒,垃圾车逼近,激起水花。苏梅A下意识向后撤退。苏梅B一把抓住我,攥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苏梅A也拽住我另一只手。她一定想起了什么,是的,想起她的丈夫杜上,凄凉的眼神犹如记忆中出事之前。大雨狠狠砸下来。她大喊,小心——!我试图将她推搡出去。17点59分38秒,她击中垃圾车前栅,身体像一抹烟一样向上疾飞,车轮的尖叫声将她急促的呼叫抹掉了,几乎把面包店和房产中介的玻璃震碎。我闭上眼睛,又睁开。

苏梅B站着没动,抬手擦掉颧骨上的雨水。

我们抱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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