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玉米_散文随笔

记忆中的大淌老家,曾是玉米的王国。而今,玉米正与我渐行渐远。

早晨,雨丝细密,雨声淅沥。伫立大淌农家小楼的窗前,极目远望,群山云雾缭绕,烟雨迷蒙。大淌的土地上,各种蔬菜或携手并肩,和睦相处;或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前些年,高山蔬菜像一支迅速壮大的新生队伍,迅速占领了大淌里的绝大部分土地。一年四季,家家户户,一片连一片,一茬接一茬,你追我赶,前赴后继,玉米种植越来越少。时值仲夏,气候温热湿润,正是玉米生长的鼎盛时期。零星的玉米穿插在蔬菜之间,留守着属于自己的方寸领地。玉米,这个曾经的主角,彻底被边缘化了。

一个人相对于一段时间、一个地点、一件事物,都只是过客。经过即是离开,离开即是疏远。我之于童年、之于大淌、之于玉米,莫不如是。大淌的玉米将我喂养大,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玉米的汁液。曾经一度,我就是生长在大淌土地上的一棵玉米。一经过去,一旦离开,一步走远,步步疏离,回归成为一厢情愿的徒劳。时间与距离将我与大淌里的一切慢慢阻隔,衰老与变化将现在与过去生生割裂。潜意识里,我一直在静心等待四十年前大淌玉米海洋中的某一棵玉米,期盼着某一时刻与它的不期而遇。如同等待一个久违的亲人,等待一次久别的重逢,复活一个完整的童年,演绎一份完美的亲情。那一棵玉米一直顽强地生长在我的记忆深处,杆壮叶茂,风姿卓然,长青不老。今日的雨中,我仿佛看到童年的自己和一棵英姿勃发的玉米缓步向我走来。

大淌位于马畈南部,马畈是磨子尖北部山脚下的一个小盆地。一说盆地状如骏马,故称马畈。一说王莽大军曾在此畈放马,故而得名。两说相竞,无从考证。马畈北部叫上畈,南部叫中畈。大淌是中畈南部的一条山淌,顾名思义,也是中畈周边最大的山淌。马畈分属两个行政村,在历史上是举县闻名的缺粮地区,一年要缺大半年粮。中畈分属周围六个生产队,仅有畈上那一片有限的水田。马畈属于高寒山区,那个年代,水稻品种老化,耕作方法落后,产量极低。马畈大部分水田属于冷浸田,低温寒冷,青封灾害频发,水稻经常颗粒无收。大淌背南向北,高山遮挡,山岗相夹,光照时间短。大淌水源出自山泉,水性寒凉,不适合种植水稻。大淌里的旱地,只能用来兴种米麦和玉米。米麦是一种粗粮,虽然稍微耐寒,但还是难以熬过马畈的严冬酷寒,夏粮收获寥寥无几。大淌人的全部希望只有寄托于麦收以后播种的玉米。可以说,玉米是我家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生存,还是死亡?是粮食的问题。我喜欢一篇小说的题目,叫做《狗日的粮食》,道出了我埋藏了几十年的心声。小时候,在大淌老屋里,为了活命,我吃过一切勉强能够作为粮食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与猪共享的食材,长相光鲜,口感粗粝,缺油少盐,味道苦涩,残酷地磨砺着我的味蕾和胃口,一点一点挫去我生活的信心。河东河西,世事难料,有些东西在许多年后居然成了城里人争相追捧的养生良品、美味珍肴。我至今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舍得花大把银子去酒店、餐馆吃那些我幼年时期难以下咽的东西。用我的话说:“把送我,我都不吃!”稻谷稀少,米饭是真正的稀物,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几次。大年晚上,大约可以尽情饕餮一餐透米饭。透米饭就是不掺和其他瓜菜杂粮的纯米饭,那米饭梦幻一般香甜,不要菜都能吃上几大碗,那是何等的享受。相比之下,平日里,玉米的地位至高无上。

家乡土话称玉米为玉榴,玉米粒叫玉榴子,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玉米粒的形状像石榴子。认识石榴以后,我才发现这一名称十分形象、传神。十岁前后,上学之余,除了砍柴、推磨之外,我开始跟在大人们后边学做农活,主要任务是侍弄玉榴。挖地时捡石头,种玉榴时把子。锄玉榴草,浇玉榴,委玉榴。敲破盆、赶鸟雀、吓獾子。直到掰玉榴,剥玉榴,收晒玉榴,磨玉榴粉。一年到头,几乎都要围着玉榴转。夏秋之交,玉榴灌苞,日渐成熟。一只只饱满的玉榴,像骄傲的乳房,富有成熟女性的风韵,美丽诱人,让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产生无限的遐想。这时,如果舍得下手,掰下一根青苞玉榴,烧饭时放进锅洞的柴火里一烧,待苞壳烧去,文火微烤,外焦里嫩,趁热来吃,香甜软糯,原汁原味,味美难当。大淌老屋里的烧玉榴胜过山珍海味,暖人肺腑,回味无穷。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山珍海味所谓何物,所食何味。米饭都难露尊容,烧玉榴自然独占鳌头。

大淌的玉米地是一九六九年山洪暴发后在泥石流冲积带上开垦出来的,土地里的石头无穷无尽。我家自留地紧邻大淌河沟,处于泥石流冲积带中心,石头层出不穷。这些石头十面埋伏,神出鬼没,长期与玉米作对,危害玉米正常生长。铭记玉米的大恩大德,我永远站在玉米一边。石头和玉米过不去,石头就是我的宿敌。一有时间,我就到玉米地里清理石头。那一片玉米地,不知清理了多少次,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石头一次次挑战着我的耐心、决心和体力,没完没了。任我怎么清理,锄草的时候,还会有埋伏在土里的石头冷不丁硌着锄头,稍不留意,便会给玉米带来致命的伤害。几年前,我的散文《断裂》,记叙了一棵玉米苗意外死亡的经过。“那一棵玉米苗死了,死在一个十岁男孩的锄头下,这是一个意外。”这是文章开头的一句话。十岁的我,因为亲手杀死一棵玉米苗而如雷击顶,诚惶诚恐,悔恨自责,哀怜惋惜,欲哭无泪。那棵玉米苗就是被隐藏根部土壤里的一个石头弹起锄口斩断而死,死得干脆利落,不留牵挂。那一棵玉米苗向死而生,她死后,一直扎根于我的内心,蓬勃生长。而我对于石头的怨恨,自兹而始。

大淌老屋的堂屋里,架着两块巨大的石头,那是用来磨玉米的石磨。天阴雨下,早早晚晚,稍有空闲就要推磨。全家九口人吃饭,须得不停地磨。稍有松懈,便有断顿的危险。每逢母亲铲出玉米,我便如临大敌,愁眉苦脸,痛不欲生。人生悲哀莫如推磨,那是一种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是简单而又漫长的重复,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为了尽量将玉米磨细,提高出粉率,母亲下磨总是非常细心。几粒几粒下,一圈一圈推,周而复始,度日如年,磨无止境。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就紧闭双眼,手上推磨,脑子开溜,天马行空,神游八极,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大淌土地上收获的玉米,一颗一粒,必经石磨。这副石磨盘踞我的人生整整十八年,将我最美好的青葱年华磨得和玉米粉一样粉碎。石磨在磨出玉米粉的同时,也磨迂了自己,那是一种共同的牺牲。那时的我,老是怨恨石磨何以怀有如此虎狼之心,恃强凌弱,毫无善心,让我难以解脱。老屋拆除后,这副万恶的石磨终于下落不明,无影无踪,不得善终。这正印证了那句俗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奇怪的是,石磨消失的时候,我的内心不仅没有丝毫庆幸,反而增添了几分不舍。因为此时,我已年近而立,石磨究竟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朋友,已经不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玉米的根须紧紧抓住大淌的土地,随遇而安,身心合一,坚强不屈,朴实单纯。玉米和石头互相争夺,互相对立;又互相依存,互相砥砺。一年一年,周而复始,永不厌倦。长期出没于玉米地,与玉米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我亦如同一棵玉米。我将玉米照进内心,常常自愧不如。我不能像玉米一样,心甘情愿在大淌扎下根须。我的悲哀在于,身为一棵玉米,却梦想飞翔。心欲飞翔,身体和影子永远留在地上。我年幼稚笨的翅膀却摆脱不了脚下泥土的沉重,仰望云天,空余叹息。大淌里一棵梦想飞翔的玉米,一定是极端“唐吉坷德”的,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因此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总是杳如云烟,荒唐可笑。每每端碗吃饭的时候,看着碗里黄灿灿、香喷喷的玉米饭食,我感激自己笨拙而又微薄的劳作,驿动的心就会稍许平静。关于玉米的一切让我明白,要想活下去,最终只有靠自己。只要活着就必须侍弄玉米,侍弄玉米就是为了活着。生命的本质似乎就在于不停地种玉米,这让我不得不想起猴子掰玉米的情节。这一发现让我常常对着玉米发笑,引发我对生活以及对生命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绞尽脑汁反复琢磨,我终于有了深刻的领悟。生活中,总有捡不完的石头。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大的,小的。有形的,无形的。肉体的,精神的。历史的,现实的。这些石头时不时会绊倒我的脚步,硌痛我的人生。生存的过程,就是不停地捡石头。捡了又有,有了再捡。循环往复,一如转圈。或者说,生命的意义就是推磨,推磨就是转圈。就像磨玉米,不停地转圈。哪一天不转圈了,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由此推之,人生如推磨,推磨即转圈。人生就是转圈,转一个不大不小的圈。

四十年后的今天,阳光和雨水依旧转着圈儿轮流眷顾着大淌里的生命。近几年,大淌的变化太大,大得面目全非,大得令人措手不及。大淌里的玉米屈指可数,我担心有一天终将消失,那一天迟早会到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年缺少大淌玉米的滋养。严格地说,大淌里的玉米与我的切身关联越来越少。我的圈子起自大淌,最后还要终于大淌,疏离玉米使我感到重心的严重偏离。大淌里,我找不到老屋,找不到石磨;很快将找不到玉米,最后可能也找不到自己。时过境迁,身心分离,过去成了一个幻影,似隐似现,似是而非,似有而无,似近而远,似实而虚。越来越难得一见的玉米,是否还能继续坚守?究竟还能坚守多久?人生路上,我的频频回首,能否留住玉米的脚步?远离大淌,我只能在内心深处留一块风调雨顺的沃土,力图让一棵玉米青春永驻。

细雨渐歇,云开雾散。山川草木,眉清目秀。蔬菜地边间种的几棵早玉米挺着壮硕的苞棰,像几个乳汁丰盈的母亲等待嗷嗷待哺的孩子。尽管烧玉米的香甜顷刻浮现,但我还是将急切萌生的馋念狠狠地摁了回去。我不忍将眼前几棵鲜活的玉米斩尽杀绝。我已抛弃劳作,绝无权利收获。玉米是我的亲人,她们急需传宗接代,繁衍生息。

踯躅良久,心已抽空。转身离去,思绪茫然。人将走远,几度回望。大淌是否还在原处?玉米是否仍然健在?难道,世事真的如烟,一切都只是经过,从不曾拥有?

如此,我依然渴望自己是大淌里幸存的一棵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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