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改罢自沉吟

日间读诗,又读到王绩的《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诗是初唐名篇,盖诗风亲切,超出于六朝绮丽习气之外,又是成熟的五律,具有文学史的意义。但从前便觉得尾联意思拘泥,承接乏力,不能开拓意境,导致全诗韵味有些淡,这次再读,还是这个感觉。明人陆时雍在《唐诗镜》中许之为“朴茂”,其实朴则有之,茂便未必了。忽然间灵机一动,如果拆成两首五绝,诗味是否更浓些?一首是: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四句皆“我”,远望、徘徊、四顾、长歌,不安之貌,可谓浓挚。另一首则全然无我,只是深静之景: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我调换了颔联、颈联的次序,是觉得牧人已返,猎马皆归,然后树树秋色,山山落晖,空寞寂寥之感,尽在风景之中,不必再直白抒情。这样的《野望》二首并置,一浓一淡,一动一静,有我无我,互相映发,其效果是否好于原诗情-景-情的简单转换?

如此抖了抖机灵,便收获了一整天的欣然之喜外加自鸣得意,王无功先生地下有知,定然浑身颤抖。以我小抖,致彼大抖,思之又是一乐。其实王老先生未必会生气。他另有一首五绝《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不是与我改的《野望》其二同一意境吗?而且四句两两对仗的写法也相同。所以老先生兴许还会因此浮一大白。

我这样改诗,并非什么创举,自古选诗家,常常一边选一边改,这是古典文学研究者的常识。最著名的改诗之例,当属明代李攀龙选唐诗,将李白的“床前看月光”改为“明月光”,将“举头望山月”改为“望明月”,从此中国人三岁解吟的,竟是改作。再举个极端的例子,清人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一选了一首刘基的《薤露歌》:

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

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

且评曰: “悲咽。”乍看诗不错,评得也不错。但这不是刘基诗的原貌。原貌如何呢?林家骊先生整理的《刘伯温集》卷十七有此诗:

蜀琴且勿弹,齐竽且莫吹。

四筵并寂听,听我薤露诗。

昨日七尺躯,今日为死尸。

亲戚空满堂,魂气安所之?

金玉素所爱,弃捐箧笥中。

佩服素所爱,凄凉挂悲风。

妻妾素所爱,洒泪空房栊。

宾客素所爱,分散各西东。

仇者自相快,亲者自相悲。

有耳不复闻,有目不复窥。

譬彼烛上火,一灭无光辉。

譬彼空中云,散去绝余姿。

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

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

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

有酒且尽欢,听我薤露歌。

竟是从32句中选出4句拼贴而成的。句子还是刘基的句子,诗就不敢说是刘伯温的诗了。沈德潜胆气真够壮的?其实也不是。始作俑者,大概还是李攀龙。李氏《古今诗删》卷三二中,刘基的《薤露歌》就已经只剩这四句。清初朱彝尊编的《明诗综》卷三选此诗,一仍李氏删改之本。再到沈德潜,就不知道他是抄李还是袭朱了。

我这里改王绩之诗,只是为了好玩,可没有“创作”唐诗选的野心。不过我有时也会为了别的目的删改古诗,比如教课。讲陆机,举一首他的《门有车马客行》: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

投袂赴门途,揽衣不及裳。

拊膺携客泣,恻怆论存亡。

亲友多零落,城阙或丘荒。

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比较一下曹植所作《门有万里客》:

门有万里客,问君何乡人。

褰裳起从之,果得心所亲。

挽裳对我泣,太息前自陈。

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

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

诗风相去不远,都是建安慷慨之作。学生正在疑惑,老师不是刚讲古人批评陆机“用意排偶” “下笔芜杂”吗?这才将原作端出: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

念君久不归,濡迹涉江湘。

投袂赴门途,揽衣不及裳。

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

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

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

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

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

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

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于是何谓建安,何谓太康,曹植如何变为陆机,大家便一目了然。

我也改过张协的《杂诗》其九。原作是:

结宇穷冈曲,耦耕幽薮阴。

荒庭寂以闲,幽岫峭且深。

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

虽无箕毕期,肤寸自成霖。

泽雉登垄雊,寒猿拥条吟。

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

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

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

养真尚我为,道胜贵陆沈。

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

这是典型的西晋诗风格,典雅骈俪,微伤繁冗。同时, “泽雉”以下六句,写景华净明丽,自然生动,又是典型的张协自家特色。钟嵘《诗品》称赞他“文体华净”, “巧构形似之言”,一点不错。这种写景的手法,以及结尾说理的方式,都为谢灵运所继承。后面讲谢灵运山水诗的来历就容易多了。然后我也改了改:

结庐在山隈,躬耕兰泽阴。

荒庭寂以闲,幽岫峭且深。

凄风起东谷,停云霭成霖。

泽雉登垄雊,寒猿拥条吟。

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

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

脉脉望春山,怀古一片心。

有些典丽之字改成平易之字,有些为了追求典雅效果而用典的、对偶句子也或删或改,同样出之以平易。 “泽雉”六句保留,一字不易。末尾说理的六句统统删掉,模仿陶渊明的“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代之以“脉脉望春山,怀古一片心”,便有余韵袅袅,一往而深。问同学像不像孟浩然、韦应物,大家都点头(当然,同学们也许是出于好意,照顾我的面子,也可能是慑于我的淫威,顾念着自己可怜的绩点,这才点的头)。唐人精熟《文选》,道理何在,唐诗与六朝诗的关系,继承处、改易处,唐人又是如何融陶谢于一手的,似乎这样瞎改一通以后,更容易直观地传达给大家。一番瞎改,娱乐自己,有益(有害?)教学,似乎也不坏。

不过轻改前人诗作总是不够体面的,不论目的是选诗、教学还是娱乐。这里面多少包含着一点争胜的心理,要胜过前人,自己创作才是正道。改诗不是不能显示高明,但最好当面改了,被改的还服气。就像郑谷给齐己改了一个字,令齐己拜倒那样。否则欺负逝者不能起而反驳,自说自话,自高自大,未免胜之不武。所以我要向王无功、陆士衡、张景阳诸老表示忏悔。

而选诗改诗,在我看来尤其不可。改好改坏是一回事,尊重历史,尊重古人本来面目是另一回事。强人就我,欲以一己之审美整古诗之容,终究有点过了。

庄子讲过一个小故事,有一位中央之帝浑沌,曾经热情款待过南海之帝儵与北海之帝忽,为了答谢主人,儵与忽决定为浑沌凿开七窍。二位爷雷厉风行,袖一挽,斧凿一扬, “日凿一窍”,七天之后,浑沌死了。真我不复存,可不是跟死了一般么。儵爷与忽爷,是不是让我们倍感亲切?他们行动的号角,并不只在选诗的时候才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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